
韓樂然畫像,韓樂然于1946年、1947年兩度考察克孜爾石窟,進行編號、臨摹、拍攝等基礎(chǔ)性研究工作。

克孜爾石窟外景。克孜爾石窟是龜茲文化的一顆明珠。石窟前陳列的塑像是龜茲譯經(jīng)大師鳩摩羅什,他曾到長安主持譯經(jīng)。 (資料圖片)
克孜爾石窟在藝術(shù)史上獨一無二
時至今日,縱然有著“第二敦煌”的比附,但前往克孜爾石窟參觀的游人仍不算多。克孜爾石窟位于新疆維吾爾自治區(qū)阿克蘇地區(qū)拜城縣,它開鑿在明屋塔格山的懸崖上,渭干河在石窟南邊蜿蜒流淌,它最終將注入塔里木河。當克孜爾石窟赫然出現(xiàn)在這片山河中,龜茲這兩個字也同時印刻在腦海中。龜茲國是絲綢之路天山南道上一個歷史悠久的大國,自從漢朝張騫“鑿通”西域后,龜茲就與中原王朝有了聯(lián)系,到了唐朝,曾以龜茲、焉耆、于闐、疏勒為“安西四鎮(zhèn)”,其中龜茲為安西都護府駐地。龜茲樂舞在唐朝廣受歡迎,玄奘西行取經(jīng)時途經(jīng)龜茲,說此地“管弦伎樂,特善諸國”。
玄奘在龜茲待了兩個月,有機會深度觀察龜茲的風土人情,當然最使他感興趣的還是龜茲的佛教,此地“伽藍百余所,僧徒五千余人,習學小乘教說一切有部,經(jīng)教律儀,取則印度,其習讀者,即本文矣”,龜茲尊崇的是小乘佛教,與玄奘尊崇的大乘佛教并不相同。
大約在公元二世紀,佛教傳入了龜茲,很快就成為了龜茲文化的主流,在王室和貴族的支持下,普建佛寺、廣開石窟,龜茲石窟由此誕生。龜茲石窟是龜茲各個時代開鑿的石窟的總稱,留存至今的還有二十多處,其中最為著名的就是克孜爾石窟。克孜爾石窟的開鑿時間比敦煌石窟更早,它大約興起于公元三世紀,衰落于公元八到九世紀。
克孜爾石窟的重要意義在于,它是我國歷史上最早的大型佛教石窟,“它以獨特的洞窟形制和壁畫風格,明顯揭示出佛教經(jīng)西域地區(qū)向東傳播的歷史軌跡,以及在傳播過程中所形成的本土化過程,是古代東西方文化交流的結(jié)晶”。站在克孜爾石窟壁畫前,大可不必在意畫的是誰,也不必在意是犍陀羅風格、笈多風格還是其他什么風格,讓眼睛在繽紛跳躍的色彩與接連不斷的形象中任意游走,盡情感受這份古老文化遺產(chǎn)的美。
然而,這份美卻在近代遭到了殘酷的切割。1903年,日本大谷探險隊來到克孜爾石窟,首開在克孜爾石窟割取壁畫的惡行,俄國、德國接踵而至。二十世紀初,德國派遣所謂“普魯士皇家吐魯番考察隊”四次進入新疆考察,其中兩次在克孜爾石窟進行了長達數(shù)月的工作,割取了大量壁畫,他們還割取了柏孜克里克石窟的壁畫。德國割走的壁畫,不少毀于二戰(zhàn)的戰(zhàn)火中。
克孜爾石窟經(jīng)歷了這番蹂躪后,現(xiàn)存洞窟349個,壁畫近1萬平方米,還有少量彩繪泥塑遺跡。這些原地保存的壁畫,在經(jīng)歷了千年的時光后,依舊光彩動人,尤其是那抹溫潤的藍色。克孜爾石窟早期大量使用青金石作為藍色顏料,這是產(chǎn)自阿富汗群山中的珍貴天然顏料,通過絲綢之路來到龜茲。藝術(shù)家對青金石有著長久的癡迷史,文藝復興時代的米開朗基羅因為沒有青金石而讓畫面留下空白至今。克孜爾石窟能大量使用青金石,足見那時龜茲的富庶。
今天前來克孜爾石窟參觀的游客,大多會進入10號窟,壁上有一段用白色顏料書寫的文字:
余讀德·勒庫克著之《新疆文化寶庫》及英·斯坦因著之《西域考古記》,知新疆蘊藏古代藝術(shù)品甚富,隨有入新之念。故于一九四六年六月五日,只身來此。觀其壁畫琳瑯滿目,并均有高尚藝術(shù)價值,為我國各地洞窟所不及。可惜大部墻皮被外國考古隊剝走,實為文化上一大損失。余在此試臨油畫數(shù)幅,留居十四天即晉關(guān)作充實準備。翌年四月十九日,攜趙寶麟、陳天、樊國強、孫必棟二次來此。首先編號,計正附號洞七十五座,而后分別臨摹、研究、記錄、攝影、挖掘,于六月十九日暫告結(jié)束。為使古代文化發(fā)揚光大,敬希參觀諸君特別愛護保管。
署名為“韓樂然”。那么,這位韓樂然是誰?
韓樂然是中國美術(shù)界最早入黨的黨員
韓樂然是第一個自主考察、研究、保護克孜爾石窟的中國人,在藝術(shù)家的身份之外,韓樂然還是一位革命家,并且這兩層身份是不能分開來論的。
1898年,韓樂然出生在今吉林省延邊朝鮮族自治州龍井市一個貧寒的家庭中。高小畢業(yè)后,韓樂然不得不輟學,找份工作養(yǎng)家糊口。1919年,因為參加反日活動被盯上,韓樂然被迫離開家鄉(xiāng),前往海參崴,不久回到國內(nèi)。
1921年7月,中國共產(chǎn)黨在上海正式成立。韓樂然此時正在上海,他在四個月前進入上海美術(shù)專科學校就讀。1922年,韓樂然在上海結(jié)識了蔡和森,蔡和森當時正主持中共中央機關(guān)報《向?qū)А分軋蟮木庉嫻ぷ鳎n樂然成了《向?qū)А返臒嵝淖x者,開始接近中國共產(chǎn)黨。1923年,韓樂然光榮入黨,成為中國美術(shù)界最早入黨的黨員。
從上海美術(shù)專科學校畢業(yè)后,按照黨組織的安排,韓樂然回到東北從事革命工作。美術(shù)教師這一身份,為他從事革命工作提供了掩護,他在青年學生中傳播馬克思主義,這為進一步建立組織打下了基礎(chǔ)。1925年,韓樂然與任弼時派遣的吳麗實、李大釗派遣的任國禎共同組建了中共奉天支部,這是黨在沈陽建立的第一個支部。在沈陽外,韓樂然還在哈爾濱、齊齊哈爾等地從事革命活動。
1929年,經(jīng)黨組織批準,韓樂然去往法國。韓樂然考入法國盧浮爾藝術(shù)學院的那年,日本人在沈陽發(fā)動了“九一八事變”,東北迅速淪陷。日本人一手炮制出的偽滿洲國,“招誘”在外游學的東北學子“回國”,韓樂然等六位留法東北學子于1934年3月6日發(fā)表宣言,痛斥日本人侵略東北的暴行,揭開偽滿洲國“招誘”留外學子,乃是擔心其“發(fā)奮圖強,于彼不利”,宣言最后慷慨陳詞,他們“目睹國土之被割裂,同胞之被蹂躪,無不痛心疾首,日夜淬礪,冀有執(zhí)戈殺賊之一日。雖以學業(yè)關(guān)系,一時未能歸國,作驅(qū)賊之壯舉,亦絕不至受賊脅誘,為國家民族之羞。”
韓樂然是自費來法留學的,日子過得并不輕松,他常常要靠賣畫為生。在醉心藝術(shù)之余,他從未忘記革命事業(yè),1937年全民族抗戰(zhàn)爆發(fā)后,他回到祖國,迅速投入到抗戰(zhàn)宣傳工作中。韓樂然在武漢參加東北抗日救亡總會的工作,這是黨領(lǐng)導下的一個抗日民族統(tǒng)一戰(zhàn)線組織。南京淪陷后,武漢作為全國抗戰(zhàn)中心,聚集了一大批文藝界人士,冼星海在這里創(chuàng)作抗日歌曲、組織群眾抗日歌詠活動,韓樂然在這里創(chuàng)作了多幅大型宣傳畫作,懸掛在江漢關(guān)、黃鶴樓等武漢地標性建筑上,它以巨大的尺幅、充沛的感情力量,激起人們的抗日決心。
武漢淪陷后,韓樂然轉(zhuǎn)去重慶。1939年4月,韓樂然被派到李濟深領(lǐng)導的“國民黨黨政委員會”工作,任少將指導員,督察晉東南抗戰(zhàn)前線國共兩軍合作。利用這一身份,韓樂然秘密開展統(tǒng)戰(zhàn)工作。他兩度到晉東南抗戰(zhàn)前線視察,1940年5月第二次考察結(jié)束途經(jīng)寶雞時,遭國民黨特務機關(guān)秘密逮捕,在獄中他堅持斗爭,勉勵獄友“在不傷害同志、不破壞組織的情況下,要爭取出獄,繼續(xù)為黨工作”。1943年,在多方營救下,韓樂然出獄。
韓樂然兩訪克孜爾石窟,為后人研究打下基礎(chǔ)
韓樂然出獄后,國民黨當局對他的生活做了種種限制,如只能在西北活動,只能畫風景,不能畫勞苦大眾。1944年,韓樂然全家搬到蘭州,開始了對西北的廣泛游歷,西北那荒涼壯美的自然景觀吸引著他,多彩紛呈的民族風情吸引著他,勞苦大眾的日常生活也吸引著他,怎么可能只畫風景不畫勞苦大眾,更何況韓樂然認為“不許畫勞苦人們,給他們粉飾太平,恐怕是辦不到的!”
在韓樂然這一時期的畫作中,紡羊毛的婦女、庫車的鉗工、烤馕的維吾爾族人成為了畫面的主角。他喜歡和少數(shù)民族同胞交朋友,1946年4月至6月,韓樂然第一次進入新疆考察,與克孜爾石窟相遇,他發(fā)現(xiàn)當?shù)厝罕娙贬t(yī)少藥,第二年再訪克孜爾石窟時,他帶來了許多藥品。他還希望自己的助手陳天能學些基本的醫(yī)藥知識,造福當?shù)厝罕姟mn樂然第二次考察克孜爾石窟時,他的房東是維吾爾族同胞,房東將僅有的一間完整的住房給了韓樂然,自己住進了一間沒有房頂?shù)奈葑樱n樂然得知后,出錢蓋好了房頂。在考察期間,韓樂然和同伴們甚至還學跳維吾爾族舞蹈。
在韓樂然留下的不多的文字中,我們可以看到兩次克孜爾石窟之行給他帶來的震撼。他認為“不要說在我國,就是在世界上也難找到像這樣的佛洞”,他以藝術(shù)家的敏銳看到了克孜爾石窟中的壁畫“已注意到光的表現(xiàn)和透視”,“最完美的就是他們?nèi)梭w的描畫不唯精確而且美,有幾個沒畫佛的畫洞里,上面繪有人體解剖圖,骨骼的肌肉的都有,看樣子像傳授似的,可證明當時畫畫的人不是普通的畫匠,而是有思想有訓練的信徒們”,“這些作品是有著高尚價值的”。
韓樂然的兩次考察不止是藝術(shù)苦旅。韓樂然來克孜爾石窟的交通工具,是由國際友人路易·艾黎支援的卡車,據(jù)路易·艾黎說,韓樂然還在新疆從事統(tǒng)戰(zhàn)工作,為新疆和平解放做出了貢獻。
1947年7月30日,在完成第二次新疆之旅后,韓樂然攜帶著在克孜爾石窟所繪的油畫、水彩畫和攝影作品,登上了回蘭州的飛機,由于飛機失事,不幸遇難,時年49歲。韓樂然的克孜爾石窟研究計劃,剛剛開了個頭,就這樣中止了。
韓樂然遇難后,他的妻子劉玉霞將一百多幅韓樂然的畫作捐獻給了國家,今年這批畫作在新疆美術(shù)館展出。新疆美術(shù)館是在今年正式建成開放的,是落實文化潤疆治疆方略的重要成果,展出中國美術(shù)界最早入黨的黨員且對新疆有深厚感情的韓樂然的作品,意義非凡。
韓樂然未完成的事業(yè),也有人繼續(xù)完成。1985年,新疆龜茲石窟研究所成立(后改為研究院),承擔了包括克孜爾石窟在內(nèi)的多處龜茲石窟的研究與保護工作。今年,研究院研究員趙莉出版了《克孜爾石窟壁畫復原研究》,她所做的工作是要調(diào)查清楚流失海外的克孜爾石窟壁畫,再考證出它們在石窟中的位置,最后進行數(shù)字化復原。說起來簡單,但做起來卻實在不容易,趙莉做了近三十年才有了今天的成果,趙莉說這項成果“將成為流失海外克孜爾石窟壁畫研究的工具書和案頭書,我們掌握了話語權(quán)。”
韓樂然、趙莉是西行到了克孜爾石窟,而公元四世紀誕生于龜茲的佛經(jīng)翻譯家鳩摩羅什則是從龜茲一直向東行,今天克孜爾石窟前擺放了一尊鳩摩羅什塑像,但他一生事業(yè)的高峰卻是在千里之外的長安。西來東往,以文化溝通心靈,千里之隔不覺遙遠。
